北京风起时

  创业土壤,从来不是童话里的乌托邦,相反,它充满了残酷、血腥、背叛。现实是怎样,创业这块土壤上疯长出的花朵就是怎样。潜规则、阴谋、背叛、诸多人性的阴影如影随形。但同时,这些花朵又与它们的土壤截然不同,它们纯真、坚定、灵活,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。


  1


  国贸的写字楼很难进:访客需要身份证原件,在前台登记、拍照,才能拿到一张一次性的门卡。乘分层电梯,到达公司门口,他们不能输指纹,没门禁密码,只能等前台开门。


  然而,还是有一些人,毅力惊人,绕过重重阻碍,挤进办公室。他们局促地搓手、左顾右盼,期待投资经理的5分钟,聊“改变世界的创业梦想”。


  所以,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“礼盒男”时,我并不奇怪。


  跟其他突然找上门的人一样,他没投BP,没预约,不认识公司任何人——除了吉祥物一样出名的大老板,带了产品小样——一个巨大的红色纸盒。看上去可以装月饼、粽子,或者任何20年前县城送礼会用的包装盒,上面写“花好月圆”,配朵大牡丹花那种。


  他矮、瘦,谢顶,四周头发稀疏,竭力覆盖着整个头顶,艰难地维持着体面。安静沉默,并不主动找人说话,紧紧捂着那个大盒子,像是捂着饥荒时最后一点粮食。


  他对着每个人鞠躬,谦卑得近乎谄媚。然后拿出一封手写的信,7页,双手捧着,递给同事。


  信纸的抬头是某某县木材厂。


  这种人见多了,我们都有点发憷。砸桌子的,下跪的,对投资经理围追堵截的,捧着BP嗷嗷哭的……一个说要做老年人电商的,激动得用手砸桌子,“我很愤怒!为什么!为什么!没有一个给老人买东西的电商!天啊!”


  然后哭了起来。


  他的动机是:回老家才知道,父母已过世1年多,烂在床上,没人料理丧事。


  我跟分析师面面相觑,不敢再问他,你早干嘛去了?


  按经验,这类人都会要求见大老板。


  结果,“礼盒男”双手递上那个大礼盒,然后面向我们,脸上凝固着一个持续的笑,倒退着、慢慢地退出办公室。不小心撞了桌子,他立刻扶住,讪笑得更不安了,像是怕把桌子撞疼了。


  就这样?就走了?


  我读了那封信,大意是他曾下过海,赔过赚过,现在与妻子在地铁口卖袜子。一次下大雨,袜子全打湿了,妻子跪在雨里哭,他仍鼓励妻子别放弃。他希望真格基金能给他一次机会,再度翻身。


  他创业的商业模式是什么呢?


  他认为,现代人重感情,送礼一次不能只送一件,要送一套,所以他提供一全套礼品。那个大红硬纸盒里,装的就是一套礼品,他的全部希望:粗糙的红纱布裹着,一把格子伞,一个剃须刀,一根皮带。


  他坚信这是“无人发现的巨大的美丽的蓝海”。


  看着他倒退着走出办公室,我突然难过到说不出话来,如同看着一个人在你目前溺水,你却无法伸出手救他。你甚至不能确定是否应该告诉他,你快死了,快逃啊。


  一将功成万骨枯,有多少一夜暴富的神话,就有多少燃尽青春热血的枯骨。


  2


  我简称他们为:赚过1000多万虽然亏了但我还有梦快给我10万男;怀疑创意被盗精神崩溃男;Word乱七八糟天天堵投资人中专男……以及一个中国面孔,只讲英文的香蕉男。


  中午,刚吃了午饭,大家都有点犯困。他气势汹汹地进来,没预约,用英文招呼所有人:Higuys!Listen!等他讲完创意,分析师表情尴尬,说:您好,请问,呃,您知道,这个产品,几年前,呃,国内已经有了,叫陌陌吗?


  What?!Oops!


  他发了通火,气鼓鼓的走了。


  以及10万个号称要打倒阿里“给马云一个打耳光”;10万个号称要做“020互联网立体式大数据全产业链电商”的……创业就是互联网,互联网就是做APP,APP就是为社交,社交就是为约炮。


  他们被写成段子:


  “下楼吃拉面遇到创业团队tb,一个胖胖秃秃的叔叔站起来说:现在专注内容,专注用户体验的app真的没活路了!全是蹲地上讲故事画圈圈忽悠风投的,讲真的你国互联网完蛋了!彻底完蛋了!Totally!特别激动,双前手不停挥舞,仔细听了一下是个家政O2O创业团队,主打日式家政钟点服务,阿姨主要来自河北。”——灵魂特师大咕咕鸡


  创业之风剧烈喧腾,有人在风口飞起,有人被吹掉了最后一件衣裳。风起时,无人能保持镇定。


  3


  我对女性创业者的印象基本来自马佳佳,那位做情趣用品起家、擅长自我营销的姑娘。无意褒贬,但入职之后,我看到了女性创业的更多可能。


  我认识了侯瑀,她讨厌别人说她是女神、学霸、精英,尽管她的确是。侯瑀毕业于人大统计学系,本科毕业时录过《天下女人》,被哈佛、耶鲁等8所名校录取。她选了专业排名全球第一的纽约大学精算系念硕士,在高盛做大宗商品交易,然而她却放弃升职机会,开始创业。


  这个开头并不稀奇,所有名校背景的创业者,都可以说是“好好的一个人,突然有一天,biu,说创业就创业了。”


  不同之处在于,她的创业项目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大上:给人口密度大、经济落后的十八线小城市的超市借钱,帮它们管理货源。名字听起来好一点,叫供应链金融。


  初心在于,她去一些经济落后的省份玩,发现当地超市卖的都是“伊莉牛奶”、“萌牛”酸酸乳。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老太太带着小孙子。老人很节省,却舍得花高价天天买“伊莉牛奶”给小孙子喝。


  这让她很难过,也意识到是一个机遇。她与两名合伙人——放弃了旧金山工作的牛凤轩,10多岁都开始独自打拼的彭晨,一起开发了一套管理系统,免费提供给小超市的老板们。


  这套系统帮助他们管理货源,知道哪瓶啤酒卖得好,该赶紧补货,哪种零食没人卖,再不能进了。并与供应商合作,保证小超市买到真货,使消费者不会再受骗。


  现在侯瑀还讨厌起别人强调她是“女性创业者”,“因为重要的是我在做的事情,我创造的价值,而非我的性别。”


  我认识了李真,她是真正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:20岁念完硕士,在国内知名高校任职,做心理学方面的研究,给大学生做心理咨询辅导。辅导了快8年,她突然放弃了被抢得头破血流的名校编制,开始创业。


  为什么呢?她聊起了国内心理咨询业的现状:乱收费,咨询师以把咨询者说哭为荣。


  最赚钱的是给企业做团队建设,老板最爱看的,是咨询师讲完,员工振臂高呼、抱头痛哭的场面,以为这样才能增强凝聚力,员工才忠诚。却不知道、也不在乎,员工看似打开了自我,其实心理上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。


  心理咨询师变身成功学讲师,每年能以此进账数千万。无法监管,全凭从业者自觉。她再无法容忍现状,希望做出微小而切实的改变。写博客、做讲座,写书,最后终于决定创业,搭建一个让普通人能找到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平台。


  李真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,简里里。


  她们都是女性创业者,所以呢?


  所以其实没有任何不同。请忽略她们的性别,关注她们的事业本身。


  4


  入职后,一次与投资经理一起,与一家做内容的公司谈估值。


  投资经理:某家给您5000万,我们觉得您特别好,我们出6000万,您看可以吗?


  对方试探着问,再高一点成吗?


  我们不敢擅自做主,给大老板发微信。大老板立刻打电话过来,他已猜到对方不擅长谈判。但他相信那家公司的价值,因此特意电话叮嘱,不要压价,尽量满足对方要求。


  听过多家风投的投资风格,可以总结为:估值低得死妈型,必须给我换CEO型,马上给我100倍回报不然砍死你型。


  知道大老板的做事风格,我俩也不意外他主动加价。


  那,7000万?我们顺势提价。


  成交了。双方都挺高兴。


  回程的出租车上,那位投资经理跟我开玩笑:哈哈,议价都是一千万起,感觉自己好有钱。


  我说:哎呀,我也觉得自己好有钱。


  车堵在东三环主路上。一想到,我,一个大学尚未正式毕业,每天想的最多的问题是“下一顿吃什么”的年轻女生,居然一起决定了一笔几千万的谈判——而这只并不算一笔很大的交易。


  莫名地,我想起幼时镇上有个疯子。矮、胖,擅长倒立。每逢赶集,喜欢在菜市场人密集处,倒立,上衣垮在头上,肥软的肚子光着,他手做听筒状,假装打电话:“大哥的啦,我给你的50多万,打给你的啦,收到了吗——的啦?”


  围了一圈人看、笑,他艰难仰头,脸憋得通红,也笑,笑得羞涩又骄矜。


  如今我也在一起决定一笔投资到底该是五千万还是八千万,晚上一起喝酒的90后朋友都身家千万公司估值过亿,看着车窗外闪闪发亮的央视新楼,我觉得现实如此魔幻,让人分不清真假。


  ——比如两位创始人分家打得不可开交,A把跟B的聊天记录全部截屏,准备B闹得太狠就发给他女友看,证明B出轨了。


  B则拍下A违规加工食品的图,准备A“背叛我的时候”,捅给媒体。最后他俩和平分家,仍在朋友圈每天互相点赞,都不知道对方留了后手。


  ——比如被我清空的官微里的2万多条私信。


  2万多条私信可以分为2类:


  1、我有一个伟大的梦想/巨牛逼的创意/从没人想到过的idea……快给我打钱!


  2、我好惨,快给我打钱!


  ——比如来自斯坦福的实习分析师,激动推荐了一“超级好”的项目。一个妆容妖艳的女人来谈,一聊,做化妆品的,她个人收入占总利润的70%。可是她发展下线,下线越多收入越高……


  我们都傻了……她是做朋友圈面膜的,简称,搞传销。


  ……


  这一切都太魔幻,我甚至担心自己,以及创投圈很多人,就像那个疯子:倒立在一堆黄瓜白菜猪大肠中间,以为自己分分钟有几百万流水,以为自己有无限光明的未来,以为每一道迎上来的目光都是羡慕嫉妒赞许。而不是看着你出丑,看着你跌下来,这个无限膨胀的泡沫,终有“砰”的一声,破裂的那一天。


  5


  入职前,我去真格拜访。碰到“怀疑创意被盗精神崩溃男”,他穿得破烂,头发灰白。


  听分析师讲,他得知真格投了一与他公司类似的项目,恰逢自己事业不顺,就炸了,坚信是投资窃取了他的创意,就常来公司堵人。


  他在办公室暴走,抓住每个人尊称老师要微信,一会儿又发了狠,说我要告你们!都等着坐牢!


  他把自己的双肩包砸在桌上,里面的大铁杯子撞到桌上,一声巨响。


  我被吓到了,悄声问行政,怎么不叫保安?


  她把我拉到一边:“Bob不让,说还是得见见他。”


  大老板很快出现,一见大老板,他立刻握紧拳头,绷出凶狠的样子。


  我看得有点紧张,大老板却向前一步,握住了他的手,安慰了他几句,把他带去了会议室。手被握着,他泄了气,表情变得很委屈,竟是要哭了。


  后来被问到过很多次,为什么要来真格?


  不只是因为优厚的薪水,不只是因为这一行业财富和人性的密度太高,让任何一个热爱故事的写作者都无法保持镇静。


  真正的“决定性瞬间”,是我看到大老板宽慰那位精神几近崩溃的男人,眼中的理解与安慰,不是“投资人对创业者”模式化的安慰,是“一个善良的人对一个悲伤的人”式的安慰。


  那一刻打动了我。


  大老板叫徐小平,新东方联合创始人,电影《中国合伙人》里邓超饰演的孟晓骏的原型。不过他只喜欢被叫成“徐老师”。


  当然,真格会投一些奇怪的、可能永远也赚不了钱的项目,也是加分项。比如BlueSeedProject:投资美国公海的一艘巨轮,让所有因为穷、签证等原因,无法在美国入境的创业者,在公海能有一席之地,组团队创业。


  一种大型浪漫主义。


  6


  哥大毕业的艾琳,美得让人费解,她为什么不做超模,要做酸奶。她的公司叫乐纯酸奶。


  布朗大学毕业的王胜寒,提供每月一次的定制葡萄酒服务。经常得全球飞,跟各国的优质酒庄谈判,还得自己录视频,写文案,写葡萄酒的科普文章。她另一个名字,是“醉鹅娘”。


  北大毕业的王令凯,在8个国家徒步、游学。她创立了一家做沙拉的餐饮公司,希望改变国人的饮食习惯。在游学时,在后厨从洗菜学起,攒经验写心得。她的公司叫米有沙拉。


  《东方早报》的记者欧阳艳琴,曾帮采访对象筹集过20余万的善款。最近辞职了,创立了一家叫“科蝌”的社会企业,给低收入家庭的留守儿童,提供一个可以做手工、发挥创造力的的公共空间。


  ……


  我的一位朋友称此为“新一代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”。他认为,这些精英背景的年轻人,愿意放低身段,来做前人们看不上的行业,愿意去开拓无人在意的细分市场,能真正提升消费品的品质感和审美。弥补之前粗放、大跨越式的发展方式,造成的审美低下、国产品牌缺乏品质感等种种问题。


  会活到下一轮吗?能融到更多钱吗?能当上CEO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、甚至改变世界吗?


  我不知道。


  但我知道绝大部分都不会。更多的创业者,他们的公司会产生内部分歧、撕得腥风血雨,会转变方向,会资金链断掉,会发不出钱,会被黑得怀疑人生,会垮,会死。


  机遇、奋斗,执行力,判断力……资本之外,能影响一家公司成败的因素太多。


  但至少,在成就一个“更美好的世界”之前,他们成就了“更美好的自己”。变得更专注、顽强,有执行力,明白创业维艰,并愿意付出代价。


  做记者的时候,被编辑老师批评,你为什么用引用某某的话?他凭什么被写?他跟故事的关系讲清楚了吗?


  现在,我想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被写进“北京风起时”这一浩荡的、高贵与苟且,希望与绝望,奇迹与庸常并存的故事里。


  举国创业、热钱翻滚的洪流之下,追逐优质项目的投资人,疯狂增长的创业者,用钱投票的消费者……风起,风停,所有人,都已是故事的一部分。


  本文转自“真格基金”公众帐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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