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委书记(罗门)

  伍哲天是她的网名,这名字比她的真名叫得响。她在鞋城卖鞋那会儿,建了一个“真心真意”QQ群,以鞋城的商户为基础成员,兼收并蓄了他们的好友、好友的好友的好友……逐渐把普通群建成了一个高级群,最繁盛的时候,成员人数高达462人,她被成员们尊称为群委书记。


  伍书记不是白叫的,她除了每个月要花一定的费用维持群的建设外,还积极带领成员们搞各种活动,攒各种局儿,不惜挥金如土,一时风光无限。


  “真心真意”群热心公益事业,几年内搞了多次慈善活动,比如给街边的流浪人员送棉衣,给养老院的老人献爱心,给外地失业人员免费发放午餐等。


  伍书记因此还上了电视,在民生新闻里,伍书记卷发披肩,颈上绕着优雅的紫色丝巾,收起方言口音,用标准的普通话说:“在网络越来越发达的今天,虚拟世界的力量将越来越强大,怎样发挥出网络的正能量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我们这个‘真心真意’群就是尽我们一点微薄之力,去关爱每一个相识或陌生的人,我们的社会才能建设得更美丽。”


  群里的成员们被伍书记的魄力和魅力所吸引,紧密地团结在她的社区里,这从群相册里的那些数不胜数的照片里就可以看出,每张照片里伍书记都被众星捧月地拥在中间。就连比她年长的人也得尊称她一声“伍书记”或“天儿姐”,很有一种“大姐大”或“一姐”的风范了。


  伍书记自己也没想到,有这么一个网络的空间能使她拥有至上的势力,她当不上市委书记,她当不上厂委书记,但她当了500人的群委书记,就因这能力的展现,伍书记心知肚明,她虽然长相不出众,但群里有些男人是暗暗倾慕着她的。


  要是十几年前她就拥有了今天的盛况,她才不会在婚恋市场上那么滞销,以至最后不得不嫁给了她并不钟意的李卫城。


  李卫城个子矮、脖子短就不说了,性格上的缺陷才是令她难忍的,懒、好赌、爱吹牛、胸无大志、得过且过、顽固、一条道跑到黑……好像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的毛病。


  好在李卫城的父亲退休前是国有煤矿的矿长,为儿子积累了一些财产,婚后做个小买卖还不成问题。那时伍书记又穷又不好看,只得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不得不嫁了。


  婚后不久她就生了女儿,女儿刚两岁就送进了幼儿园,之后公公给投资,她先在鞋城卖鞋,后来又在家具城代理品牌地板,生活就这么跟头把式地过了下来,如今女儿都九岁了。


  李卫城对伍书记建的这个群非常之厌恶,说她败家以求虚名,愚蠢得很,有那时间,你给孩子看看功课,孩子已经连续三年考倒数了;有那精力,你给老公做顿饭行不行,我天天在外面买熟食吃,已经被地沟油腌脱相了。


  伍书记便问李卫城:“你怎么不管孩子?你怎么不做饭?你不去家具城帮我卖货,整晚泡麻将馆里,把家底快赌光了,你有什么资格张嘴说我?我建群搞聚会,还不是为了积累人脉?多个朋友多条路,现在这些人听命于我,我将来要干个大事业也得全靠这些人,靠你能靠上么?”


  建群以后,伍书记每个月至少张罗两次饭局,费用大多由她来出,当然有的时候也搞AA制。令伍书记意外的是,这些聚会的功效,不只是发展了友谊,还促进了成员之间的恋情,一些单身人员找到了另一半,一些非单身人员也找到了第三者。


  群的凝聚力因此更大更强了,伍书记对群事也更尽心了,尤其家具城的买卖不好做以后,她想着要转投新项目,在群成员里寻找机会。他们中有在市府机关的,有在商场的,也有搞传媒的,总有给力的吧。


  2


  “真心真意”群发展到后来已经十分专业,有旗帜有群标,还有群歌,歌名叫《那么远这么近》,歌词很文艺,是一个网名叫宁采沉的成员给写的,其寓意当然是,现实里我们虽然离得很远,但网络拉近了我们的距离,心的距离。


  宁采沉是一家建材公司的销售人员,文质彬彬,谈吐斯文,对伍书记很仰慕。伍书记对宁采沉也有好感,但她决定不往情人那方面发展。她毕竟是一个道德感强烈的人,她不能接受婚姻的背叛,另一方面,她作为这个群的群主,她不能让人说她建群是为了给自己谋福利,那未免显得太恶俗了。


  所以即使伍书记和她老公李卫城没有一点感情了,她也能忍着,悲壮地过下去。宁采沉虽然并不老实,但也绝不冲动、落人口实,他每天晚上都在群里跟伍书记私聊一会儿,大多是关心她的身体。她的血糖有点高,他搜集了很多糖尿病人的养生知识给她。偶尔开开玩笑,比如很久不聚了,他就说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、你若安好我便是晴天之类很不痛不痒的话,算不了什么。


  每次聚会,宁采沉都热情地帮助伍书记张罗,总之,他是一个特别为她捧场的男人,但没有过于亲昵的表现。伍书记不知道她是否期待他的进一步表示,也不知道他有了表示,她将以什么方式拒绝。


  宁采沉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儿,他就职的建材公司欠他三个月的工资共八千元钱,拖了半年之久,上个月他辞了职也没能把这钱要回来。


  “我要是再要不回来这钱,我老婆就要疯掉了。”宁采沉说。


  宁采沉的老婆也是群成员,叫安妮宝塔,是个把钱能攥出水的女人。平常看上去都正常,就是不能提钱,一花钱她就撕心裂肺,精神恍惚,走马路上都看不见汽车了。安妮宝塔每个月只给宁采沉二百元零用,再多一分也不肯给。现在公司欠了宁采沉这么多钱,安妮宝塔都要崩溃了。


  为成员排忧解难是“真心真意”群的基本宗旨,何况这个人是宁采沉。伍书记便对宁采沉说:“你这个人就是太文明了,那些老板都是见到能人站不直腿儿,见到熊人搂不住火儿的家伙,你把这事交给哀家好了。”


  3


  伍书记化了妆,顶着伊丽莎白女王帽,戴着一线女明星常用的墨镜,蹬着长筒靴,身后像带着强大磁场似的,跟着宁采沉去了欠他钱的公司。


  老板不在,让他们在办公室里等。看来公司真是半死不活地拿不出钱来,三男两女办公人员坐在电脑前,女的淘宝,男的斗地主看股市。老板娘也在电脑前淘一款据说有提臀作用的坐垫。


  伍书记瞪着离自己最近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,问:“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?”


  中年男怔了一下,说:“能有多少钱?也就一千多。”


  “够用么?”伍书记问。


  中年男有些发窘,也不知道怎么回答,转头看着电脑,打着岔和同事们说些八卦,霍启刚劈腿,郭晶晶飞菜刀,奥巴马看英拉和昂山素季色迷迷之类的。


  老板娘笑得吭吭哧哧的,说:“我最烦奥巴马了。”


  伍书记惊讶地对老板娘说:“这有什么可笑的,你长得那么像奥巴马,你应该喜欢他呀。”


  屋子里陷入尴尬,不知从谁的嘴里发出一声忍不住的笑,老板娘的脸涨红得刺眼,她迅速站起身,握着电话出去了。伍书记猜她是给老板打电话告状去了。


  果然不久,老板给宁采沉打来电话,怒吼着:“我正在外面要账呢,要来就给你,你赶紧走吧,你这几个×钱你天天要?!”


  伍书记抢过电话说:“就几个×钱你还天天欠?我们正等这几个×钱买米下锅呢,你要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拍卖关门,你作为老板,身上要流着道德的血,别连员工的钱都欠。”


  老板问:“你是谁?”


  “我是他老婆。”伍书记说,“赶紧回来给我们开工资,今天拿不到钱我不会离开办公室的。”


  老板说:“这都快五点了,马上就下班了,我说好明天给肯定明天给,我说话算话。”


  这时员工们陆续穿外套准备下班了,老板娘催促着说:“我们要锁门了。”


  伍书记说:“那也行,我们明天再来,不过今天你得给我叫个120,我这一着急心脏就犯病,自己走不了了,叫救护车吧。”伍书记虚弱地喘了两下,进一步靠在沙发里。


  老板娘没有办法,再度到走廊里给老板打电话。伍书记看了宁采沉一眼,那意思是这事有把握了。


  果然,半个小时以后,老板来了。这老板也戴着墨镜,圆满的身材像跳骑马舞的鸟叔。老板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交给宁采沉,不多不少整八千。


  老板蛮羡慕地对宁采沉说:“你老婆真会追债,我邀请她到我们公司上班,外面欠着我上百万呢,她要是能替我要来,我给她提成。”


  宁采沉说:“她怎么能到你公司上班?她是群委书记!”


  伍书记拿出名片递给老板和老板娘,说:“欢迎加入‘真心真意’群。”


  出了写字楼,宁采沉对伍书记感激不尽,提出要请她吃饭。伍书记自然更为兴奋,能为他干一件这么漂亮的事,他一定更为欣赏她了吧。


  他们选一家串店,点酒的时候,宁采沉问都有什么酒,什么价位。最普通的酒也比超市里翻了一番,他犹豫了一下,说:“我最近肠胃不好,我不能喝,你自己喝吧。”


  伍书记知道他心疼钱了,就说:“我的肠胃也不好,都不喝了,就吃两碗冷面吧。”伍书记对宁采沉有一种怜悯,他的媳妇那么在乎钱,他又不得不受制于那样的女人——在伍书记看来,但凡为几个钱就心神不宁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。


  4


  伍书记生日那天想搞一次群聚。李卫城反对:“近一年的地板生意都不好做,家里的钱越来越少,你就不要拿钱去结交白眼狼吧。有一天你没钱了,谁也不会再理你的。现在的人你没看透么,谁也不会免费给你笑脸的。”


  伍书记说:“我这个人最不看中的就是钱。”


  “那你嫁给我是为啥?”


  “好像你很有钱似的。”


  李卫城嘲弄地说:“这些年你胃口是大了,当年你认为我是有钱人。”


  “钱钱钱,你能三句话里不提钱字我就佩服你。”伍书记不耐烦了。


  “人呢,所有的言行都是围着钱进行的,你也一样,一点没脱俗,你不用钱供着群里这些人,他们会围在你身边?”李卫城说。


  “你自己数数,你一句话里有几个钱字?”


  李卫城打鼻子里哼出一声,警示地说:“有时间你找《儒林外史》去看看,里面有个娄公子,一生用钱交朋友,最后在他钱财散尽的时候,当初围着他转的人都离他远远的了,那就叫‘半世豪情却落得一场扫兴’,可别成了伍书记的下场哟。”


  “嘿,还《儒林外史》呢,你够古典的啦,我只问你今天聚会你去不去?”


  “不去,你那群里都是一些魑魅魍魉。”李卫城说。


  “最近都跟谁玩麻将呢,学问大长啊。”伍书记轻蔑地一笑置之,随即开始打扮着自己。她知道此时,群里其他要参加群聚的人也和她一样在极力地修饰着,穿上名牌衣服,拿出最好的状态,挑最美好的言语,大家坐在一起,喝酒开玩笑讲段子寻开心,一场网友集体见面会,比起单独两个人的见面省去多少尴尬。


  这一次群聚共来了四十一人,与以往一样,成员们胸前贴着自己的网名。有第一次参加聚会的,在这名牌上寻找出那些通过文字熟悉的人,总会有意外,叫小鸟依人的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几、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妇女,那个叫鸿儒的常在群里发诗歌的长得原来像极了香港演员吴孟达。


  惊讶、惊喜,气氛很容易就热烈起来。成员们分成四张大桌,伍书记和宁采沉在一桌,安妮宝塔带孩子去参加英语辅导课,没来。


  伍书记特别关照了宁采沉,她知道他是极爱喝酒的,喝酒之后他会有李白一样的活泼浪漫。平日里安妮宝塔不舍得给宁采沉买酒喝,想必他压抑得够受。伍书记这一次要让宁采沉喝够。


  伍书记频频给宁采沉倒酒,宁采沉果然越喝越开心,敲着筷子唱群歌《那么远这么近》,当唱到:“人是需要人的人,心是需要心的心”的时候特别看了伍书记一眼。为这一回眸,伍书记又将宁采沉的酒杯斟满了,就在这暧昧的令人沉醉的时刻,一个新入群的叫灰飞的女子不识趣地对伍书记说:“别让他喝了,他以前喝出过胃出血。”


  灰飞是宁采沉介绍进群的,这种介绍方式很寻常,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进来的,伍书记当然欢迎,可是现在她就发现这个灰飞跟宁采沉的关系并不一般。伍书记问:“你怎么知道他喝出过胃出血?”


  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,他就是跟我一起喝的,我陪他打了两天针呢。”灰飞说。


  伍书记也是喝高了,负气地想,他能跟你喝出胃出血,未见得跟我就不能!就劝宁采沉再喝,说:“原来那么能拼命呢,到我这儿怎么就不喝啦?拿我们群不当正规单位?”


  桌上的其他人也说:“就是,我们群可是有组织有纪律有规章的,得到ISO9000认证的,受法律保护呢。”


  宁采沉也笑,说:“好,我喝。”然后望着伍书记说:“伍书记,这杯是特意敬您的,这么多年来,您作为一个领导为这个群操碎了心,我代表全体成员,在座的,没在座的,向您表示诚挚的谢意,同时也祝愿我们这个群越办越好,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群的榜样。”


  伍书记把杯里的酒一下干掉,然后把酒杯倒挂着向大家展示,人们热烈鼓掌,同时都起哄说:“巾帼不让须眉,宁采沉你也得干了呀。”


  宁采沉摸着干净的下巴,示弱地说:“我不是须眉,我是没须了。”


  “别喝了,你!”灰飞突然站起来,对着宁采沉半撒娇半撒野地说。


  伍书记受不了这个,有没有搞错呀,在这个群里她是群主呀,她是书记呀,在她的天下,这个小女子敢如此不尊重她,这让她脸面往哪放?伍书记便问:“这姑娘是安妮宝塔派来的吧?他媳妇都没这么管制他呢。”


  宁采沉怕伍书记说出更难听的,忙说:“我喝我喝。”


  自此,伍书记百劝百喝,宁采沉渐渐不胜酒力了,突然间翻肠倒肚,他要吐。他急着去卫生间找马桶,分花拂柳地往楼下的卫生间走,踩在台阶上就如踩在棉花上。灰飞起身要跟过去,伍书记一把按住她说:“姑娘,我们群有个规矩,新入群者要喝三杯开脸酒的,你还没喝呢吧?”说着把一杯啤酒递到灰飞的面前。


  “我不会喝酒。”灰飞抱着双臂,冷冷地回绝,场面陷入难堪,大家都静下来看着她们,不知如何收场。似乎是为了快些收场,结束这尴尬,就在这时,只听一声惊恐的尖叫声,大家恍然转过脸去,有人看到宁采沉从楼梯上倒头摔了下去。


  伍书记感到天旋地转,仿佛滚楼梯的是她。现场顿时陷入混乱,有人去扶宁采沉,有人打120,因为宁采沉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,昏迷不醒了。


  120救护车来了之后,进行了简单的抢救,之后便把宁采沉抬到车里拉往医院。灰飞临上车之前,狠狠地看了伍书记一眼,意欲用那凌厉的目光勒死她。


  大家纷纷告辞,一时人走茶凉,人去楼空。


  面对残局,伍书记恍然若失,一阵风吹开了窗子,她醒酒了,仿佛做了一场噩梦。她想起李卫城的话:半世豪情,一场扫兴。


  可真扫兴呀!


  伍书记去医院看宁采沉那天,他刚做完手术,还在昏迷,头上缠着纱布,看不清他的模样。安妮宝塔说他被摔成了外伤性癫痫,医疗费贵得要死,已经花了十多万了,他连个医疗保险都没有。


  伍书记给扔下两千元钱,安妮宝塔说:“你为什么非得劝他喝酒不可?”


  “你怨我?”伍书记问。


  “那我怨谁?你是聚会的主人,你又是群委书记。”


  “我算什么书记?一些人在一起聚聚,还有什么领导与被领导?谁对谁也没什么责任与义务,我们的关系实际上既虚构又游戏。”


  “你认为是虚构也好,玩闹也好,现在我老公就这么伤残地躺在床上,每天要两千多医药费,这都是我实实在在的负担,你的群不是热心公益么,你也慈善慈善我吧。”


  伍书记哑口无言,安妮宝塔这是在讹她,她花钱已经花得撕心裂肺、精神失常了。


  伍书记也愿意帮助宁采沉,可是她想到家里也就剩下十万元钱,关键是李卫城也断然不允许她这样做呀。


  一个星期后,伍书记接到了宁采沉的电话,声音无比虚弱,几乎奄奄一息,他说:“伍书记,我看病目前花了二十多万,这钱都是借的。我是在你的生日聚会上摔的,又是你拼命劝我喝酒的,听灰飞说,你当时还拉着她不让她去扶我,这在法律上你多少得负些责任。”


  伍书记听了这话,被刺激得嘴唇直哆嗦,她问宁采沉:“你,你是说,你要走法律途径?”


  “我老婆已经咨询过律师了,律师说已经有过这类的案例,主人对受伤客人的最高赔付额度高达三十三万元,你可以自己找律师打听一下。现在我老婆的意思就是让你赔十五万元,你要不同意,她就只能到法院起诉了。”


  “法院会管这事?真以为我是什么机构的书记,要负什么领导责任?笑话,谁给我发过操心费么?”伍书记笑了,因为实在太荒唐可笑了。


  笑过之后,又问:“那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
  “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,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医药费都是借的,我也要还债呀。”


  “你没办法了就嫁祸于我,这不是欺负有钱人吗?只可惜的是,我不是有钱人,我要是陈光标我给你一个亿。实话告诉你吧,我也是一个穷光蛋。”伍书记到现在也不相信,她还会为虚荣埋个大单。


  宁采沉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上气不接下气了,他强硬起来:“伍书记你要是这样说的话,我也没有办法了,大家只能法庭上见了。”


  绝情啊,伍书记想,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,但是他们之间至少有世故人情的吧。他却这样令人来不及反应地,说翻脸就翻了脸。


  还唱《那么远这么近》干吗?不如改了吧,叫《究竟是远还是近?》。


  5


  伍书记去找律师咨询,律师说,她对于宁采沉的事故确有责任,民事赔偿是有法律依据的。


  人生如此没有安全感,稍不留意就有灭顶之灾,一场欢聚就可以演变成一出悲剧。不知不觉中,你已触犯了法律。


  然而钱能解决的事也不算最悲剧,只是怎么跟李卫城说呢?


  身后有汽车喇叭声,伍书记转身看一眼,这一转身真华丽,把腰扭得一阵巨痛,像千根钻头捅向她的腰椎,她知道她的腰脱病又犯了。这个时候,她是一动不敢动的,她只能艰难地蹭到路边的电线杆下,那里恰巧有一块石头,她小心地坐了下去。


  石头很凉很凉,坐了很久,她想去卫生间,但因为不能动,憋不住了只能任小便流了出来。这时,所有的悲哀加一起,她靠在电线杆上哭了。


  路过的人们好奇地或厌恶地看着她,躲着她走。这些冷漠的心。她以往为这个社会奉献爱心的时候,从没想到今天有这样的回报等着她。从此以后,伍书记打算心冷似铁。


  一个极其瘦弱的、衣衫褴褛的男人向她走过来,低下他长发蓬乱的头,问伍书记:“你怎么了?”


  “病了,腰脱,动不了了。”伍书记说。


  “我把你送回家吧,我有车。”男人说。


  男人有一辆拉货用的人力三轮车,原来这个男人是商场外拉货的人力工。他扶起伍书记把她放到车上,在她的身子下铺着厚厚的毯子,显然是拉易碎物品时起保护作用的。毯子虽脏却是暖和的,人在凄凉时,肮脏的温暖也是好的。


  男人蹬着人力车把伍书记送到家,并把她背到楼上,他的身体瘦骨嶙峋,仿佛是被苦难磨成这样坚硬。他把伍书记放在客厅的沙发里,擦了擦汗,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,说:“这是我这两天挣的钱,你拿去看病吧。”把钱放在几案上,拔脚就要走。


  伍书记看着案子上那几张艳丽的钱,好像从未见过它们,它们褶皱遍布又被抚平,像被无数双手爱抚过摩挲过,人们对这纸的需要达到了疯狂的程度,而这个拉脚的男人却把它扔在了完全陌生的她的面前,伍书记听见自己突然喊了一声:“你等等。”


  男人站住了,回头看她,她说:“你加入我们的群吧。”


  男人说:“什么叫‘我们的群’?”


  伍书记说:“你过来扶我一把。”


  男人按伍书记的指引把她扶到电脑前,电脑开启的瞬间,伍书记的腰没有那么疼了。当她打开QQ群,里面的成员纷纷闪动头像,向她问候时,她的腰几乎已经可以自如地动一动了。


  伍书记指着屏幕上那个看不见的世界,对男人说:“你看这就是群,这里面有四百多人。我也给你申请一个QQ号,你就叫善羊吧,善良、温和。”


  善羊看着电脑有些迷茫,他的瘦削,他的长发,使伍书记想到了西方油画里的耶稣。


  是的,善羊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三十六年里,的确是受苦受难的。他从来没有与人发生过任何冲突,他曾经是一家国企的电工,脸上永远挂着笑容,昭示着与所有的人一团和气的意思,露出可欺的一面,变电所里的脏活累活都分给他干,别人出错了还可以栽赃他。就这样,企业精简时他还是被下了岗。


  下岗后,他买了一辆三轮车,在商场门前拉货,挣了钱就拿去搞慈善,他从十年前开始已经捐助了十二个贫困地区的孩子读书。在汶川和玉树地震中,他两次共捐了九千元,那都是他不吃不喝一分一分攒下来的血汗钱。


  伍书记被善羊的事迹感动了,她为他特别搞了一次宴会。她向大家隆重介绍了善羊和他的慈善行为。那天,善羊特地打扮了自己,剪了头,穿着伍书记送给他的茄克。


  善羊用三轮给大家带来一百斤“孙大姐”草莓,分发给成员们做见面礼。


  所有本市的成员们都知道这个“孙大姐”草莓的来历。孙大姐是市郊一个菜农,老公和孩子都生病住了医院,为了治病她欠了十多万元钱债务。如此逆境,孙大姐不放弃不抛弃,以辛勤的劳动换来草莓的丰收,她要用卖草莓的钱去还债。电视台呼吁爱心人士去买孙大姐的草莓,每买一斤都是一次爱的奉献。


  善羊得知此事就去了。成员们为善羊的义举热烈鼓掌。伍书记又把善羊捐助的那些孩子的来信给大家念了,在座的女士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。


  一个叫阿郁王的男人走过去握住善羊的手,善羊受宠若惊地叫道:“王所长!”


  阿郁王正是当年善羊工作时的变电所的所长,也就是他让善羊下岗回家的。善羊也握着王所长的手,他曾经敬重王所长,连话都不敢跟他讲。现在他们在这个群里实现了平等,善羊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,心中充满着惊喜:世间还有这样一个境地!


  那晚的聚会是感人至深的,那些孩子们的信在成员们的手上一直传着,人们不断地为善羊敬酒。王所长搂着善羊的肩,谈着他下岗以后的各自生活,善羊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,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一个温暖如春的美梦里,会转瞬即醒。


  6


  伍书记把善羊带到家里教他用电脑,善羊学得很快,原来他是中专毕业,学的又是电气专业,所以很容易就上了手,他在群里的发言回应很热烈,没见过他的人也都知道了他,纷纷给他留言,表达敬意。其中不乏一些单身女人。


  伍书记问善羊,怎么三十六了还没成家?善羊腼腆地说:“没有女人愿意嫁。”


  “是你胆子太小不敢追女人吧?”伍书记问。


  善羊调侃自己:“我这个人天生就没长胆。”


  “我给你介绍一个吧。”伍书记说。


  “伍书记帮忙那值得期待。”善羊诚恳地说。


  伍书记首先想到的单身女人是群里的似水晶莹,已经三十五岁了,身材不高模样也不出众,最近放言,一定在一年之内嫁出去,露出了结婚狂的端倪。尤其让伍书记觉得有希望的是,那天似水晶莹被善羊感动得最严重,用了好多张纸巾擦泪水,她后来还在论坛里给善羊写过诗歌赞美他的善行。


  伍书记给似水晶莹打电话把这层意思说了,似水晶莹立即惊叫道:“天哪伍书记你怎么想的?我怎么能和他谈恋爱呢?”


  “他怎么了?他人多好啊,你不是还写诗歌赞美他了吗?”伍书记奇怪了。


  “伍书记,我还赞美过红烧肉呢,我不能嫁给红烧肉吧?”似水晶莹说。


  “你嫌他什么呀?”


  “我什么都不嫌,我是配不上他。”似水晶莹生气地挂断了电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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