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水道里的垄断生意

北京海淀最大的共有产权项目永靓家园,很多业主家贴起了“窗花”,窗花是四个大字——拆除中水。


业主们说的中水,是“模块化户内中水集成系统”。这是将直接排放的洗衣、洗手、洗澡水,通过复杂的管道汇集在卫生间墙壁下方一级储水池内。再通过抽取,进入马桶后方的二级储水装置净水。这些水主要用途是:


冲马桶。


洗衣水留着冲马桶的节水宣传,包叔在幼儿园时就听老师讲过。当这件事变成专利,又成为户内中水系统付诸实践时,却出现了巨大缺陷:


漏水、渗水、堵塞、反臭、滋生蚊虫……


2018年,永靓家园作为共有产权房入市销售。它毗邻中关村,就在大厂云集的西北旺。项目南侧的西山锦绣府均价接近六万,东边的百旺茉莉园因为对口中关村二小,单价高达十万。


永靓家园2100多套房子,大多被周边大厂的员工和公务员买走。由于是保障性住房,业主产权比例只有七成,单价只有3.7万元。


发现中水系统的问题后,这些年轻人们开始用自己的手段维护权益,他们研究中水系统构造、在家中做渗水试验、进行噪音分贝对照测试,学会了数据分析,水质检测,专利搜索,法律法规研读,甚至把举报材料写成了“论文”。


住建委很快成立了专家调查小组。


前天,专家调查组公布了结论,认为永靓家园存在异味、堵塞、地板洇湿等问题属实,原因是建设、施工、厂商等参建方在建设过程中缺乏配合。


调查组也认为户内中水系统部分构件确实需要升级,个别产品存在瑕疵,要求建设、施工和厂商将问题修复到业主满意为止。


只是打响精英维权战争的永靓家园,并不是个例。


1


1996年,一位名叫王凤蕊的年轻人毕业于长江大学,分配到中原石油勘探局勘察设计院。后来,年轻人成了一名发明家。


很多公开资料里,王凤蕊称是因为自家卫生间污水管道渗漏,然后每天仰望天花板,观察管道渗漏,诞生了同层排水的想法。


她用了十年时间,自费完成了核心技术研究,形成了围绕”模块化排水及户内中水集成系统“的专利池。


痛点也是很多事业的起点。2004年,王凤蕊成立了濮阳明锐建筑节能技术有限公司,生产建筑节能产品。没几年,濮阳市要求所有新建经济适用房、安居房必须采用模块化同层排水系统。


明锐踩在了时代的前列线上。


这项技术迅速应用到河南、山东、河北、新疆的5万多套房子中。2015年,北京住建部门要求在保障房项目内推广这项技术。


直到永靓家园集中爆发问题,有媒体才想起来这个技术最早是在濮阳实行的。他们去当地看了看,发现那些项目业主有的用了几个月,就停用了这个系统。


在濮阳模块化同层排水系统已暴露问题的2016、2017年,这个发明还是顺利进入了北京。


2017年,北京有关部门下发通知,明确建设规模在2万平方米以上集中新建的共有产权住房:


应安装建筑中水设施。


明锐公司就此拿下北京市场,2018年,王凤蕊退出了公司股东行列。


也是2017年,住建部发布了户内中水系统的行业执行标准,主要起草者排名第一位的是,中国建筑设计院副总经理赵锂。


查询明锐公司申请的七项相关专利能看到,有六项专利赵锂是发明人之一。排名第二位的标准主要起草者,就是王凤蕊。她和赵锂曾共同研发过多个相关专利。


前段时间赵总在微信群里,听说漏水臭味后,说可能是防水没做好,并不是设施本身的问题:


这个标准是国家推动的,我和明锐公司没有任何利益关系。


后来,永靓家园的业主们才知道,标准和招标,都是围绕这家公司展开的:


明锐公司是国内唯一一家户内中水系统厂商。


2


今年4月8日,开始正式启用中水系统后的两个月里,永靓家园的业主老顾快要崩溃了,因为中水系统的问题,师傅上门维修了20多次。


老顾统计过,他家的中水平均三天维修一次,最长一次坚持了5天,两个月下来:


主机控制器换了五个,集水池抽水泵换了三个,集水池传感器换了两个,Y水箱,Z水箱的传感器各换过一次,Z水箱水泵换过一次……


老顾对中水系统的第一印象就不好。去年11月底,刚收房不久,他单独一人间歇性入住时还未开启中水,就出现了水箱漏水、冲水按钮卡壳。


慢慢的,他又发觉房子地板受潮在起角。拆掉地板,却看到裸地上,一大片潮湿的水渍从卫生间门口蔓延而出。


老顾只好把房子地板换成吸水性差的厚实木地板,并在卫生间门口过门石附近做防水加强。可惜这么做并不能解决返潮渗水问题,那晚他在门槛石附近密封了塑料薄膜,一晚后观察:薄膜上产生了许多黄豆大小的水珠。


更多的业主开始收房入住。卫生间渗水、地板起泡的问题越来越普遍,一个十几人的维权群,慢慢发展到两百人、三百人。所有问题直指户内中水系统。


包叔去永靓家园朋友家观摩过,洗衣、洗手、洗澡的废水,全部被储存在容量仅为3升的储水箱内。正常排水管道仅为半圆形,排水量太小,排水管堵塞是常事,或者中水抽水感应器失灵,水就会溢出一级储水池。


上周,厂家北京明锐诚升公司提供了五年内免费检修,定期清掏和消毒的售后补偿。永靓家园的小路上开始出现了一台吸尘器模样的机器:


这是随时用来抽取漏水的。


因为废水集中储存,打开储水盖就能看到深黑色的废水旁,趴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,黑水臭气难耐。


三洗废水中也总有泡沫,导致水位感应器失灵,常常空转;二级设备净水时也常常发出“怪叫”,老顾夜深人静时用设备测过,有八九十分贝,和住在酒吧里一样。


包叔上门去听了听“怪叫”,怎么说呢,二哈被车压到前腿,就这个哭声。老顾和我说,每家每户叫的声音还各有特色。尤其是晚上百鸟齐鸣,异常热闹。


瞧瞧这“二哈”


这样一套存在各种bug的中水系统,其实也不环保。户内中水系统号称可让一个三口之家每年节水40吨。业主们经过试验和计算得知,因为储水箱容量有限,该系统每年节水:


不足八吨。


每冲一次马桶的水,就需要补水系统运转15分钟。


业主们也没办法了。有人用塑料胶布粘住了一级储水池的门,有人咬牙更换了马桶,拆除了二级储水箱,关闭了中水系统,却因为地下管道的另类设计,三洗废水还是要汇集到一级储水池,核心问题仍得不到解决。


试来试去,业主们现在只剩一个诉求了:


彻底拆除户内中水系统。


3


从2015年7月至今,北京在22个共有产权房项目试点户内中水系统。已交用项目有三个:海淀区永靓家园、通州区通和家园、房山区金林嘉苑。


最近,通和家园的业主也贴起了“窗花”。22个项目,2.6万户业主,今后不知有多少人会继续在自家窗户上贴窗花。


去年,北京的中交富力雅郡共有产权房项目,也要按要求安装户内中水。但不明白技术是否可靠,他们找来了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的专家们前往濮阳,找王凤蕊面对面聊了下。


在王凤蕊的众多头衔中,就包括了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科技研发中心主任。


一份网传为中交富力雅郡取消户内中水马桶情况说明的文件里,中交富力说他们在实际建设过程中,发现在市场上无法找到具备合格证的产品。多次与相关部门和专家考察和调研后,认为技术不成熟,放弃户内中水系统了:


安装位置易积水,滋生细菌、水质浑浊有味、检修不便等。


中交富力根据2018年6月北京市水务局的会议精神,对于已批复但尚未建设中水设施的居住民小区,不再建设中水设施。他们将户内中水系统,改为常见的中水系统,用于小区园林浇灌,户内马桶改为常规马桶。


包叔了解到,从2015年开始,北京相关部门就一直在推动中水系统落实。他们希望拉来小区中水真正的主管部门水务局共同发文,也多次邀请水务局开会研究。


实地调研后,发现一堆问题的水务局拒绝了。但相关部门当时还是强推下去了。


今年三月,中交富力雅郡公开发布通知说,因为户内中水改为小区中水,将赔偿给每户业主系统采购价:


每套8384元。


按这个数字算一下,中水系统的试验,花费至少2个小目标。更重要的是,这个不成熟的技术被强行与卫生间的下水道绑定在一起,用户无法拆除替换,没有选择。


业主们生生被逼成了手艺人,一年来,他们学会了换地砖、灭蚊虫、换马桶。


干的最多的还是掏下水,一两周就要定时清掏毛发、淤泥等杂质,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外号:


掏粪男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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