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富人学习如何自救

8月15日下午3点,北京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,泰禾北京院子的工地上湿热难耐,黑蚊成群。


绿色围挡的门被打开,五个业主被泰禾项目负责人温总送了出来。


温马上就被二三十位焦躁的业主围住,要求也进工地看看。已经见惯这种场面的他,低眉顺眼,却不慌张。


他拒绝了更多业主进入项目的要求,理由是不符合工程安全和防疫规定。温说话柔声细语,逻辑缜密。听业主说话时,会低头侧耳微笑,让人生不起气来。


一位身材纤弱的女业主不听他说,一步上前把脚伸进门缝里,死死卡住了围挡上的铁门。怎么也要进去看看。


她的房是父母帮忙买的。房子烂尾的事家里还不知道,父母规划着房子装修,她却连房子是什么样了都不知道。


北京院子二期有38栋楼。温说,23号到30号楼刚刚封顶,其他的楼栋工程量只完成了十分之一,还有5栋楼:



是一片长草的大坑。



工地上本该有2000个工人,但只有400多人勉强维持运转。总包方说,泰禾还欠近2个亿的工程款,后续款项再不到位:



最多再坚持15天。



从2019年4月起,泰禾黄老板已经和压顶债务斗争了将近500天。另一些人的悲喜,他有点无暇关注。这500天对于泰禾烂尾项目的业主们,也是人生中最大的考验。


他们大多是各自领域跑出来的成功者。一套院子本来该是富足成功人生的金边,如今却成了一个大坑。


时代的灰,同样落在了他们头上。


维权似乎帮助不了他们什么,业主想的是自救。过去一年,房子保卫战在北京、杭州和苏州相继拉响。一群没有交集的人,因为烂尾楼而联系起来,十几个月来,他们逐渐学着建立组织,建立议事规则和管理条约。


这既是一场民主试验,也是一场人性的考验。他们被迫要用前半生积累的经验、智慧和资源,打赢房子保卫战。
 


1
 
 
北京院子二期负责牵头业主自救的,是业主微信群的颜乐。她把网名改成“黄其森***”。


颜乐有两个孩子,大女儿8岁,小儿子两岁。老公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家里原本有两套房,公婆一套小两居,夫妻俩一套大两居。


因为儿子出生,颜乐看上了北京院子的叠拼,四居带院子。为了这套北京院子,颜乐一狠心把两套房子全卖掉了,和公婆一起租房子住,又和亲戚朋友借钱,终于凑够了首付,便静静等待着交房日期:



2020年6月30日。



2017年9月7日,泰禾用60亿在朝阳区孙河拿下了相当于四分之一个天安门广场大小的土地。这块地西边800米,就是让泰禾声名鹊起的北京院子一期。三个多月后,黄老板告诉记者,公司要冲击2000亿销售额。


院子二期总货值80个亿。温说泰禾补缴了六亿的土地出让金,等于拿地花了66亿,融资成本13个亿,加一起就接近80亿了。他说泰禾不赚钱:



就为了冲规模。



泰禾危机什么时候埋下的,颜乐们是不知道的。但今年四月份,一位顺义的业主到工地附近溜达,发现工地上没人影。不知就里的业主去问泰禾,得到的答复是监管账户里资金不够,网签有困难:



但足够支持项目建设。



院子二期基本售罄,业主大多是全款买房。颜乐是第一次知道监管账户里的钱不够了,还影响到网签。


他们一遍遍去朝阳区房管局询问监管资金余额,又不断打过几遍12345,他们最终拿到了账户余额截图:2.27亿。


六七十亿的购房款不易而飞了。愤怒的业主责问房管局,明知道账户没钱了,为什么不早点行动。得到的解释是,他们去年四月就停掉了叠拼的网签。而合院部分就始终没有拿到过预售许可。


对于这一切,业主们都毫不知情。


6月中旬,北京院子的业主们决定自救,他们推选出了13人组成领导小组。


业主们开始各自动用资源和专业。有的业主买通工人调查施工情况;有的业主负责统计货值;不爱露面的人,就用全家的手机,一遍遍的打12345。


最终,来自于金融机构的几位业主通过人脉调查了监管账户,他们发现80亿购房款的70亿已经给泰禾了:



钱被泰禾拿走还债了。



他们发现,泰禾用土地抵押,向华融贷款40亿元。他们的购房款一开始就没有打到监管账户里,而是另外有一个账户。他们还查到,曾有14亿元的购房款被直接转入:



华融旗下的基金芜湖融普明投资中心的账户。



真正的监管账户,只有2.27亿元。


他们把这个发现捅了上去,想推动有关部门解决问题。6月30日,北京市住建委召开了由朝阳区房管局、华融、监管银行大连银行、中铁、泰禾参加的五方会议,会议特批恢复了二期院子网签资格。


购房人将剩余房款全部存入监管账户,监管账户里的钱不得挪用,只能专项用于项目建设。


但一个月后,业主们发现监管账户里的钱又少了2560万。其中的八分之五——1600万,又被划到了华融账上,只有八分之三用做了工程款。


泰禾方面说,项目整体完工只要七个亿。他们和业主算了笔账,叠拼业主手里银行贷款有8.4亿,监管账户里有2.3亿,项目车位能卖4个亿,合院未售和待回款一共5个亿:



加在一起19个亿。



换句话说,只要华融松口,不再按三五分的比例从项目上拿钱,北京院子肯定能活过来。


矛盾被转移到华融身上了。


愤怒的业主们开始向银保监会举报华融、给华融董事长写公开信、到华融大厦去投诉。八月初,华融通知泰禾,不要再让业主过去闹了,否则让泰禾在规定期限内还款。


8月6日,领导们开了个闭门会,市政法委、市高级院、市建委参加。会议主要有两个方向:



第一,由法院协调,禁止华融继续从监管账户里划钱;
第二,由建委出面协调,让华融同意监管资金优先支付项目建设。


 
2
 
 
千里之外的杭州,几乎相同的戏码也在上演着。


370多人的杭州院子业主群里,汇集了杭州很多精英人物。他们中有公务员、医生、律师、房产商、阿里巴巴员工,用1000万到6500万元不等的价格,买下了杭州院子。


2019年4月的一天,一位在地产公司工作的业主发现杭州院子没有竣工备案,按合同,竣工备案应该在2018年底就完成。他在业主群里说:



杭州院子可能要烂尾。



最开始,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动静。不少业主甚至很气愤,说他胡说八道:



这么大的公司,至于烂尾吗?



后来的事情,被他不幸言中。


业主们开始想各种办法引起泰禾的注意,但一直无组织无纪律。群主换了两次,最后落到了29岁的孙小佳身上。业主们选她的理由也很简单:



她是个律师,有专业背景。



事实证明,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年轻的律师很快就进入角色。


她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组建了“行动小组”,由行动小组负责商议决策方案、组织统一行动。


很快,行动小组吸收了群里最富有战斗力的30余位业主。行动纲领也被制定出来,杭州院子业主的“大一统”形成了。


孙小佳做的第二件事,是组建了楼栋长群,要求“每一栋楼必须出人”:



如果自己过不来,让亲属过来也可以。



这简直是天才的领导力。既分散了自己的压力,又保证了群众运动的后继有人。


很快,业主们迎来了第一次胜利。


2019年10月14日,100多位业主来到杭州市信访局,要求政府给予支持。他们被领导狠狠地呵斥了一顿,但还是安排会面余杭区信访局。


信访局安排了区住建局局长接待他们。业主们提出要求:一定要见到泰禾的领导。


这天晚上7点,泰禾华东区域总经理卢国鹏赶到余杭区信访局。在住建局、信访局见证下,卢国鹏签署了承诺函:



房屋成品2020年2月底前交付。


泰禾另外安排资金2亿打入设立的五常街道监管账户。


五常街道就此接管了杭州院子的资金监管账户,里面一共有:8000万。


到此,杭州院子起码避免了完全烂尾。


时间很快到了2020年5月,七个月过去了,监管账户里的8000多万只剩下不足700万。这几个月,孙小佳们眼看着钱从监管账户划出,但工地上似乎没有什么改善。


他们要求公示监管账户支出明细,压力之下,余杭区政府决意让杭州院子完成竣工备案。


竣工备案完成意味着,开发商可以对业主交付了。


尽管小区道路未平整、水电未通,建筑垃圾随处可见,质监站站长都不同意签字,但政府要求他签字,责任由政府承担。


政府主导竣工备案,确实让很多业主舒了一口气,尽管房子的质量已经无法得到保证了。事实上,从此之后泰禾基本停工,不再惧怕业主了。


但对于业主们来说,总算初步保住了自己的房子。


就在胜利曙光即将到来的时候,业主群的分裂也开始了。


孙小佳的支持者们希望向法院申请项目公司破产。他们认为,交付前申请破产,扣押的资产变现后第一顺位会被先用来盖房子。


但也有很多业主不同意,他们质疑孙小佳:



就差一点工程了,为什么还要走到破产这一步。



最终,有100多位业主一纸诉讼将杭州院子的项目公司告上了法庭,据说原告太多了,让法院都有点吃不消。


诉讼效果显而易见。法院查封了杭州院子未售的六套住宅,价值至少6000万。


这6000万,就是杭州院子业主的希望。







 
从北京到杭州,业主们用被逼出来的神通,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家,但也几乎被熬干了。


有段时间,颜乐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。一家六口人全生活在租住的小房子里,每天鸡飞狗跳,她心力交瘁。


到现在,颜乐的公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老人问起时,她只说因为疫情延期了。8月底,颜乐算了算,除了300多万的贷款,欠闺蜜的钱也还有一大把。


8月15日那天,泰禾找到北京院子的业主,建议分批交房,延迟到明年年中交第一批,得到了一个一致的答案:



要住,就一起住进去。



半个月后,几十位北京院子业主商量好去华融大厦门前维权。到了以后发现,两大汽车的警察早已等在门口。华融提前报警说,有一堆搞p2p的人要来闹事。他们一直抗拒和业主面谈。


而杭州的战斗显然更艰苦一些。


在七个月的奔波中,孙小佳心力交瘁,保持业主的团结越来越艰难,还要不时接受有关部门的问询。业主群里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,有一些业主指责孙小佳,只是律师想赚诉讼费。


这些指责,消耗了她最后的动力——她原本也只是想买套房的。


让孙小佳彻底出局的,是一件带有黑色幽默色彩的事。


有联排别墅的业主提出,院子太小,要扩大自家的院子,这很快得到其他联排业主的赞同。但合院业主则认为这损害了公共绿化面积。


业主群由此分裂,行动小组解散,合院业主们认为孙小佳不作为,他们单独组建了200多人的群。


烂尾楼消耗着所有人。对于地产商来说,院子是沉重的债务;对业主来说,那是家。


事实上,还有更多烂尾楼的受害者,是没有院子业主们的资源和专业能力的。包叔记得昆明有个烂尾楼,竟然有将近100户业主选择住了进去,在没有门窗、排水、硬化的楼里过起了日子。


烂尾楼缺水断电,没有门窗,业主靠电瓶和蜡烛照明,在工地水坑取水,在窝棚搭伙做饭,过上“城市吉普赛人”的生活。他们曾找过有关部门,得到一个回答:



与其把钱拿去租房,还不如凑钱自救。



昆明那个烂尾楼的名字,叫“别样幸福”。


(颜乐和孙小佳均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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